我這輩子吃到嘴里的第一顆元宵,，沒有想象中的軟糯香甜，只有現(xiàn)實里的硬邦無味。

　　那年元宵節(jié)前，北方逢遇一場罕見暴雪，朔風(fēng)凜冽,，天寒地凍。

　　父親自遠(yuǎn)鄉(xiāng)歸來,。一天一趟的班車早已發(fā)出,，空蕩蕩的候車廳里，父親茫然無助,?？h城和熊耳山褶皺深處里的小家隔著青龍口和幾十里崎嶇山路，咬咬牙,，背起鼓鼓囊囊兩個黃里泛白的舊帆布包,，父親一頭鉆進(jìn)了暴風(fēng)雪里。

　　父親的舊帆布包里,，除卻雜物,，最金貴的是一包準(zhǔn)備捎回家過節(jié)的元宵。家里有六張嘴等著分享它,。

　　母親裹著一條紅圍巾站在院門外小石橋邊的那棵老榆樹下,。我和小妹緊貼著母親，站在母親身邊,。風(fēng)雪如同鞭子一般抽打在臉上手上,，生疼。

　　圍在母親頭上的那條紅圍巾被風(fēng)雪吹舞成了一團(tuán)亂糟糟的紅火苗,，仿佛母親釋放給遠(yuǎn)方父親溫柔狂野的召喚,，或者引導(dǎo)父親平安歸來的神秘信號,。

　　我和小妹在母親身邊站一會兒，冷了,，縮回屋里,。暖和一會兒，再出來,。母親始終站在那里,，一動不動，像一尊雕像,。

　　母親把爐火燃得旺旺的,，囑咐我倆看好爐火，安心等待說不定突然就會從風(fēng)雪之中冒出頭來的父親,。

　　天色越來越暗,，風(fēng)雪越來越大,。母親懸在風(fēng)雪里的心越來越不安寧,。母親決定出門迎一迎父親。

　　母親義無反顧地淹卷在了漫天風(fēng)雪之中,。

　　天,，徹底黑透。夜,，混沌不清,。燈，閃閃爍爍,。小妹偎坐在爐火邊,，熬成了一只磕頭蟲。

　　忽猛聽見院子里那條沉寂了大半天的黃狗興奮地叫了兩聲,，汪——,，汪——。父親回來了!我三兩步跳出門外,，激動著想要沖過去擁抱父親,。影影綽綽地，卻看到了刀琢斧刻一般留存腦海永遠(yuǎn)無法忘卻的一幅畫面——母親緊緊挽著兩腿泥濘的父親,，兩只鼓鼓囊囊的舊帆布包一前一后搭在母親左肩上,，壓得母親佝僂著腰。

　　父親頭頂上頂著母親的紅圍巾,，母親頭頂上堆著一堆雪,。

　　父親輕輕彈掉堆在母親頭頂上的那堆雪花，深情地凝視著母親,。母親溫柔拂去散落于父親肩頭上的那些雪花,，深情地凝視著父親。他倆彼此默默看著對方，眉眼含笑,。

　　這清苦的生活啊,。

　　父親從帆布包里取出草紙包著的那包元宵。他發(fā)現(xiàn),，草紙已經(jīng)揉得不成樣子,，元宵已經(jīng)碎得不成樣子。父親嘆一口氣,，萬般沮喪,。我們比父親更加沮喪。

　　望著那堆亂七八糟的白粉末和混在白粉末里的黑芝麻粒,、花生碎,，小妹哭得稀里嘩啦。

　　慶幸的是,，母親的一雙巧手總能化腐朽為神奇,。譬如，秋天菜地里被人丟棄的菜葉能被她變成美味的酸菜,。譬如,，大姐穿不上的花襯衣能被她變成小妹的漂亮花棉襖。母親哄小妹說：“不哭,，乖,，媽給恁變一鍋元宵?！?/p>

　　母親果真變出來一鍋元宵,。她和了一瓢細(xì)白面，包餃子似的,，將那些元宵碎末包進(jìn)白面里,。怕它們不好吃，母親給每一個白面疙瘩里藏了一點(diǎn)紅砂糖,。

　　小妹不懂事,，咬了一口白面元宵，說真難吃,，甩手將那顆元宵扔進(jìn)了院子里,。看門的黃狗追著那顆滿地打滾的白面元宵,，像追著一顆蹦蹦跳跳的小皮球,。

　　我勉強(qiáng)吃了一碗。那滋味,，哎,。

　　母親愧疚,。她說：“等將來日子好了，一定讓你們吃頓熱騰騰軟糯糯的元宵,?！?/p>

　　母親果真實現(xiàn)了她的愿望。現(xiàn)在,，我們一大家子衣食無憂,，各種風(fēng)味各種餡料的元宵平常也能隨隨便便吃個夠?？墒?，每當(dāng)過元宵節(jié)，我的記憶里總會飄起那場暴風(fēng)雪,，想起父親的舊帆布包,、母親的紅圍巾和那顆滿地打滾的白面元宵。（賈紅松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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