農(nóng)歷正月十四，姐姐約我出去踏春。電話里說：“你叫上咱媽啊,?！焙镁昧耍覜]有好好陪過母親。細(xì)細(xì)想來，最近一次和她一起出游，還是去年秋天去杏樹洼看紅葉,。是太忙沒時間嗎?好像也不是,。我的時間都到哪去了?難道在我的世界里，母親不重要嗎?也不是,。最大的可能還是,，我覺得母親最不計較我，我最不害怕得罪母親,，所以,，我的時間反而分給母親最少。而她,，卻總是那個始終站在原地等我的人,，看見我就滿心歡喜，人前人后說我好的人,。

　　有一段時間,，我心里十分害怕和母親相見。說起來話長,。這都因為我的父親,。父親從生病到去世，歷時10個多月,，這期間我們每一個人心里都有難以言說的隱痛,。最痛苦最無助的人應(yīng)該是我的母親吧?？伤憩F(xiàn)得很強硬,，不像一般老太太那樣痛哭流涕。這讓我們松了一口氣,，能夠全力以赴關(guān)照病榻上的父親,。然而，我們都忽略了母親,，也高估了母親的承受力,。尤其是我，因為心疼父親,，害怕失去父親,，想盡一切辦法讓父親高興，我甚至對母親有各種各樣的要求,，比如,，父親發(fā)脾氣時，得笑臉相對;父親吃不進(jìn)時,，不要勉強他;多說高興話，不能嘮叨嘟嚕,，不要讓他不開心……現(xiàn)在想想,，這實在是委屈了我的母親,。她一貫的強勢讓我們都忘了，她才是父親最親的人,，眼看著她朝夕相伴了56年的親人離去,，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嗎?父親去世后，我們都陷入了悲傷,，盡管每個人的悲傷表現(xiàn)形式都各不相同,。我像一個受傷的小松鼠，想找個樹洞鉆進(jìn)去,，一點一點慢慢舔舐自己的傷口,。自己的小宇宙坍塌了，我無暇顧及他人了,。雖然我知道,，父親走了，我更應(yīng)該珍惜和母親在一起的光陰,?？墒牵疫€是有些膽怯,，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缺席了父親的娘家,。在我的記憶里，父親和母親總是連在一起的,，他們在我面前斗嘴,，他們和我一起看戲，他們給我包餃子吃,，他們做各種各樣的好東西給我吃,。他倆就好像一個人，沒有了父親,，我不知該如何面對我的母親,。

　　這樣的日子過了將近半年。這中間,，我基本上每周都要見到我的母親,。父親的每個七數(shù)，母親說了,，她必須要去,。其實，按照習(xí)俗,，母親是不需要去的,。她非得去，只好由著她。因為我大伯下世不滿三年,，父親的骨灰并沒有入土,，而能寄存在殯儀館。每次去看父親,，車?yán)锏臍夥湛偸怯行阂?。我們心疼母親，都勸她說：“媽,，你以后少操點心,，不要管閑事，咋輕松咋活,?！蹦赣H一聽，忿忿地說：“你們咋這樣說呢,，我又不是老糊涂,，你爸不在了，啥事你們都得給我說,，不能不告訴我,。”回想起來,，母親說話的神色認(rèn)真得就像個孩子,，生怕被人拋棄的孩子?？赡菚r的我并不理解母親,，反倒給母親講理，直到母親氣哭了,，我還納悶?zāi)?，心想，都是為你好呢,，你咋還不高興了?是的,。我的母親不高興。父親走了,，母親怎么高興得起來啊,。雖然表面上看起來，我家的每個人都活得按部就班,，但我們的生活里少了一個最最重要的人,。

　　母親的心得以慢慢開朗起來，這還要感謝她的重外孫“楊元帥”,?！皸钤獛洝闭媸莻€小福星。這是他的乳名。父親病情嚴(yán)重時,，戲稱自己未出生的重外孫為“楊元帥”,，意為他重孫輩中扛旗領(lǐng)兵的老大?？矗业母赣H有才吧,。父親不光有才,，而且很有趣可愛。記得小時候,，冬天冷,，我們賴床睡懶覺。父親就會站在窗外高聲喊：“王莉王芳曉,，看誰起得早,。”那時,，哥哥已經(jīng)上班了,，父親就把寒窗苦讀的希望寄托在我們姐妹身上，只可惜,，我們都辜負(fù)了父親,，直到現(xiàn)在也一事無成。父親不嫌棄我們平庸碌碌,，反而把一生心血都傾注在我們身上,，有求必應(yīng)，真的是“俯首甘為孺子?！?。父親更愛他的孫子孫女們。我的侄女名菲,，諧音“非”,，取名時他說，非兒即女,。大外甥是父親的頭個大外孫,，父親昵愛，喚他“張包兒”,。其實是濟(jì)源話的兒話音,，親的不得了了，諧音“寶”,。大外甥女叫楠,，父親說，楠木名貴。我的女兒毓,，取字于“鐘靈毓秀”,。至此，父親的孫輩中有了三朵金花,，根據(jù)性格脾氣,，他說，菲像《還珠格格》里的紫薇,，楠像晴格格,，毓活脫脫是個小燕子。再后來,，小孩們越來越多,，小二是他的二外孫，王毛是他唯一的嫡孫,，寶寶是他最小的外孫,。可能是人老惜子吧,。他對孩子們不再嚴(yán)厲苛責(zé),。王毛大名“珩”，美玉之意,。父親名諱“行亞”,，給孫子取名時有意嵌入“行”字，用心可謂良苦,。他最疼愛小外孫家寶,，細(xì)微之處難以一一道之。他和母親親手撫育了這么多的孩子,，他走了,，想念他的人眼不流淚心掉淚?？上У氖?，他這樣愛孩子的人，卻沒有等到“楊元帥”出生,。好在,，他給重外孫起了這個乳名。父親去世十天后,，“楊元帥”呱呱落地,，一聲嬰啼，化解了母親心頭的愁云,，也讓我們?nèi)滩蛔∠矘O而泣,。都說,，這是個有福氣的好孩子，他是來報恩的,。從那天起,，我的母親心里又有了嶄新的盼頭。孩子哭了,，孩子笑了,，孩子笑出聲了，母親提起“楊元帥”總是喋喋不休,。你不知道他有多聽話呢,，見人就笑，越長越有佳,，誰看見誰高興!

　　漸漸開朗的母親逐漸影響了我，讓我不再執(zhí)拗于父親的離開,?？晌疫€是會想念我的父親，在每一個快樂的時候,，背轉(zhuǎn)身去潸然淚下,。我越來越意識到，我所有的底氣都是父親給的,，沒有了這棵大樹,，再難走的路我都得咬緊牙關(guān)一步一步往前走。我還想起,，父親在病房里批評我,，不許我給母親臉色看，即使是他倆斗嘴時,，我為他“打抱不平”也不行,。“咋和你媽說話呢?”父親問我,?！鞍郑揖秃帽仁悄沭B(yǎng)的小狗,，誰敢對你不好,，我就汪汪誰，你叫我咬誰,，我就咬誰!”我半撒嬌半認(rèn)真地說,。父親沒辦法笑了。母親也沒脾氣了,，笑罵說：“你倆近!合伙欺負(fù)我吧,?！毖元q在耳，父親已經(jīng)走了半年多,。所幸母親一切尚好,，她那樣陽光明朗，讓我有機(jī)會像個小女孩一樣任性地在生活的風(fēng)霜雨雪中躲起來,，不問俗世悲歡,，只待春暖花開。

　　踏春,，上王屋山吧,。我們和母親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山上爬。石階光滑,，山路蜿蜒如玉帶,，望著云端的總仙宮，我想起了五年前,。還是這條路,，還是這座山，不同的是,，我左手拉著父親,，右手拉著母親，那是個秋天,，我們一起上山賞王屋紅葉,。又走在這條路上，不知道母親是否也想起了這些,?！皨專医o你拍張照吧,?！蔽艺f。鏡頭中的母親拘謹(jǐn)?shù)糜行┦肿銦o措,?！拔也徽樟恕,！彼f,。“沒事,，媽,，我教你怎么照?！币宦纷?，一路拍,，我的鏡頭跟著母親的影子轉(zhuǎn)。漸漸地,，母親放松下來,，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。母親的笑讓我的心舒展開來,。春天,，真的來了。走走,，歇歇;歇歇,，走走。就這樣,，80歲的母親登上了天壇極頂,。踏上最后一個臺階的時候，母親像孩子一樣歡呼起來,。這是濟(jì)源離天最近的地方,，天朗氣清，似乎只要母親愿意,，伸伸手就可以像當(dāng)年在地里摘棉花一樣，采幾縷白云回家,。

　　“看,，樹枝都鼓苞了，快發(fā)芽了,?！毕律綍r，我指著山風(fēng)中亂顫的枝條說,?！傲⒋菏畞硖炝恕,！蹦赣H說：“天,，該暖和了?！苯憬阋舱f,，“明天正月十五呢，聽說花石有打鐵花,，還有人唱戲,，咱去看吧?！?/p>

　　夜里的花石古風(fēng)盎然,，真有幾分鬧元宵的意味,。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，河邊等著看熱鬧的人就都來了,。月亮早早從山后邊爬上來了,，雖然才農(nóng)歷十四，月亮也是圓的,。路,，一側(cè)臨河，一側(cè)臨溝,。河里是花船,，溝對面是打鐵花。大人抱著孩子,，孩子提著小燈籠,，人們一起等著，等天黑了,，月亮升起來了,，花船就從河上飄下來了。也有性急的,，跑到上游看了,，再跑回來通報消息的，喊著說：“來了,，快來了,。”

　　鑼鼓家伙聲一響,，岸上的人就拍著巴掌高聲喊船來了,，船來了。船在水中游,，有咚咚鏘咚咚鏘的盤谷隊,，有扮好的唐僧師徒四人，有涂脂抹粉的民間藝人,，還有國家一級演員賈文龍,。燈光照得水面明晃晃發(fā)亮，河里的人在船上唱,，岸上的人在路上追著看,。母親也是戲迷，和我們一起一路追著賈文龍的船聽?wèi)??！拔野忠莵砜磻颍欢〞闹?，咣嚓咣嚓給他打節(jié)奏呢!”我微笑著和母親談起父親,?！班牛@他可會!”母親也笑了,。我們想起父親看戲時沉醉舒展的樣子都笑了,。天有點冷，我的鼻子被凍得發(fā)涼,，說話時略微帶點鼻音,。

　　春夜，月上中天,，鐵花“打”起來了,，漫天飛舞如金星，如禮花,。騎在大人脖子上的小孩子們用手指著,，有的大呼小叫，有的張嘴結(jié)舌,。大人們則都看出了神,，陶醉在這絢爛無比的金閃閃、亮通通的絡(luò)繹不絕的鐵花里,。母親也一聲不響地凝望著鐵花,。我靠著母親，偎著她的肩膀和她一起仰臉看鐵花,。明天就正月十五了,。

　　過了今夜，母親就81歲了,。（王 曉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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